陳界仁《加工廠》的開端,我們看到三個看似跳躍的鏡頭。
第一個鏡頭,是一整片慘綠的電腦螢幕牆、人群消散的股票市場。這是資金瞬間快速流竄的全球網絡中的一個節點,一個解讀全球化痕跡的電子窗口。
第二個鏡頭,是一座曾經繁忙運轉人力資材而如今顯然已遭廢棄的工廠。
第三個鏡頭,站立在空蕩廠房內堆積著停擺廢棄的桌椅機具當中遺失了工作機會的女工。
我們的視線從電子訊號中介的全球資金流動的上層,下降到容受生產關系的工廠空間、最後停駐在全球化的底層,承載微小個體存在的勞動身體。從這裡,陳界仁的三部曲紀錄了全球化下黏著於土地上勞動者的身影。
「底層」在此同時具有「現實的」(關注於被遺忘的弱勢團體)與「分析的」(由身體來注視全球化的痕跡)雙重意義。在這兩個「底層」的重疊處,陳界仁的鏡頭對焦到資本主義全球化下的「勞動身軀」,冷靜地展示勞動的存在狀態,被汲取、操縱、消費以至拋棄、遺忘的「全球化的在地傷痕」。
死沈的股市、荒廢的工廠、茫然的女工,其實都是同一權力過程的傷痕紀錄,同樣都在資本作為一種權力形式的「不在場」上展示出它持續影響在地場域的無比威力。
從知識與物質的制高點鳥瞰,「全球化」經常被描述為一個超越國界、同質化的整合過程,所有的摩擦與壁壘盡被移平,所有的資訊/資源盡可自由流通。然而,陳界仁所紀錄的全球化影像,在蹲低貼近在地層次上,看到的卻是摩擦與落差、斷裂與邊緣、脫落與恍惚。
這些全球化在勞動身體上的烙印,宛如受凌遲身體身上的傷口,縮影到兩位女工合力撐開的那件成衣。
成衣,作為一件「商品」而存在,就如同展示著它(同時也展示自己)的女工一般,是以「資本」的眷顧為前提的一種存在。
鏡頭鑽入幽暗的成衣內面,回到黃金時代尋找它的身世,被資本遺棄的女工回想起她的青春。當資本源源不斷湧入在地的空間,從黑白影片的膠卷中,我們看到成排的生產機器日夜轟然運轉、港口忙碌地載卸各種財貨、巴士載著年輕勞力魚貫入廠、高官貴婦不吝駕臨炫耀繁榮。
資本的引擎一旦全開,所有的元素都跟著順暢緊密地運轉。
然而一旦資本離開,就像午夜鐘響一過的灰姑娘,成衣與勞工都不再成為商品,回復到「無價」的人與物。陳界仁的鏡頭從成衣的商品世界中拉回現實,對照於之前那個透過資本而運轉的商品世界,我們看到了資本不在場的權力作用,一個「不完整」的世界,人與機器、物與勞動都變成了失魂的斷片。
停在門口的公車熄火,載滿了在昏睡中堆積回憶的勞動身體,卻沒有了前進的動力與方向。所有的一切,回復它的本來面目,裁縫機只作為一部機器如其所如地運轉,人只作為一個身體如其所如地在重複中老化。
一切都變得既晦暗無彩又歷歷清晰,都變成了無法流動、不再流動的沉積物,就像影片中那個忙碌勞動時陪伴一旁的茶水杯,一直到裁縫的動作變得遲緩,資本已經確定遠離,才在茶葉紛紛沈澱落底之際,看見自己浮現其上的清晰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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